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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ver's Dictionary

  據朋友A說,譯者在翻譯這本書的時候抱怨連連,抱怨的是郭小櫓的英文,譯者為了她那不知道如何翻譯的英文困擾了很久,最後還主動要求把英文原文和中文一併擺上去;相較於A對郭小櫓的不以為然,A叫我一定要看看譯者的另一部譯作─Zadie Smith的《簽名買賣人》,這個世紀大才女的英文才是不可不讀的佳作。A的評論表達了他對文學作品的區辨,也表達了他對好/壞英文的區辨。

  當然,Zadie Smith的厚重作品光是厚度就讓人卻步,裡頭龐大又糾纏的家族史(白牙),就已經讓情節複雜加複雜;以英語為母語,受過「正統英國文學教育」的她,把優雅的英文和神祕的牙買加傳統巧妙地交織成一幅縱橫交錯的錦繡畫。英文和東方的結合,一直是這幾十年來西方(英美)文學一個持續發酵而且有市場的主題,用學術術語來說,就是部後殖民的作品,是部大英帝國內部以英文反撲英文、以英文逆寫英文、以英文顛覆英文的絕佳範例。

  反觀郭小櫓,整部作品以字典的方式,一個單字的釋意加上一段小故事的形式,譜寫主角在英國長達一年多的異國戀情。從一開始極糟且文法不通的英文,隨著故事的進展也逐漸有了樣子,直到故事的最後幾個部份,讀者會隨之發現,故事的主人翁已經可以操弄和把玩一口十分流利的英語了。然而,讀者仍可從這個沒有文法和拼字錯誤的英語,嗅出十分中文的邏輯在其中,嗅出這整個書寫仍是一個以英語為第一外語的書寫。這樣說來不就像A所說的一樣:郭小櫓的英文實在不怎樣,還敢發表小說!(相較之下,華麗的中文翻譯倒是和原文格格不入阿!)

  可是,換個方式想,小說的敘事者是個遠赴英國學語文的中國鄉村女孩,若從敘事者的設定上來想,我們有可能讓她所說出的話,披上華麗英文的外衣?即使在故事的最後,她已經可以流利使用英文的同時,我們又是否能夠設定她的英文比母語還流暢?要是真的如此,那想來應該不合常理。那麼,不管郭小櫓的英文是不是真如她在小說中所呈現的那樣「爛」,小說一旦選定這個故事內容、這種表現形式,那麼,我們很難想像敘事者的英文能跟以英語為母語的人一樣「好」;也就是說,這場愛情和文化的撞擊與學習之旅,讓這個故事的寫法註定無法讓敘事者的英文比英文還英文,。

  在這邊稍微不負責任地援用「後殖民」這樣的術語和討論資源,延續之前對Zadie Smith的討論。如果說,Zadie Smith這類的作品,展現的是一種英語帝國內部的自我反撲,也就是說,過去的被殖民者操著比殖民者更優雅的英文,寫著殖民地過去那熟悉卻又陌生遙遠的東方故事,裡頭同時暗藏著對殖民地和宗主國的雙重批評,這種以殖民地英語反抗英語帝國霸權的方式,是整個後殖民的操作策略。於是,先不論所謂的「文學價值」,這種逆寫帝國的英語總是有著市場,它挑戰宗主國的英語使用時,也擴大了英語使用的範圍,英語改變了,卻也沒有改變;它以英語反省過去的殖民歷史時,儘管受到某些批評,也容易吸引一批宗主國的道德知識份子,透過作品在其中緩解自身的殖民罪咎感,同時也透過這批人的背書,後殖民的書寫者得以晉身新興的知識份子階層,取得一定的地位。後殖民的文類(不論文學或學術著作),在強烈批評宗主國的東方主義時,也曖昧地成為宗主國慾望的對象,成為宗主國的一部分。

  之所以不斷提及Zadie Smith和後殖民的關係,其實是想拿《戀人版中英詞典》與之作個對比。相較於後殖民所書寫的東方,《戀人版中英詞典》的故事場景發生在倫敦,然而,整個故事設定是一則敘事者的文化和愛情的衝撞與學習之旅,一位中國鄉村女子來到西方接受語言、文明和愛情的洗禮,這就令人聞到一股和Zadie Smith截然不同的東方主義。首先是「中國」這個東方,是比中東和南亞更加東方的東方,這就替這則故事抹上一層更加神秘的色彩,古老中國文明的想像,在西方人眼中是多麼著迷的主題!(無怪乎神鬼傳奇三的場景要設定在中國!)一旦把共產主義的過去和改革開放的當下加上去,又是另一個令西方人著迷的主題:西方失敗的烏托邦,在這遙遠的東方古國仍在實驗中;改革開放後的種種巨大轉變,又是吸引一切過去的大漩渦。

  再者,是來自中國,身負上述三重符碼的敘事者,起初對英語的一無所知,正好以一個無辜且無知的形象,以一個「未被啟蒙者」的形象,進入故事開頭,英語象徵愛情、文化和文明啟蒙的導師;但在這場啟蒙旅程中,看似無知的鄉村少女,卻不是單純接受英語的薰陶,而是時時展現出機伶,時時搬出偉大的中國文化遺產和毛主席的不朽箴言,用著不純熟的英語,在思想上對抗英國與英國男友,原本是東方服膺於西方想像的「自我東方主義化」,透過英語作為外語的書寫,產生了變異:中國這個東方,不再是英語所想像的東方,而是中國西方化之後所要呈現給世界看到的東方,是個包著英語外衣的中國身體,而非包著英語身體的中國外衣,英語學習顛倒過來,變成一場西方取經之旅。

  然而,敘事者從頭到尾並未細緻描繪和解釋她和英國男友之所以相愛的原因,只簡單簡介兩人的相遇,反而著重在相愛與磨合的過程;來自保守中國鄉村的她,並未因為男友的雙性戀性向而感到驚訝不已,也很快享受性愛帶來的快樂和經驗;甚至在後續發生的墮胎事件,居然未成為她心中難以言說和割捨的經驗;乃至於到了最終,敘事者毫不費力地在北京成為瞭解且珍惜這段愛情和個人主義的都會女子時,都不免令人驚訝;原來敘事者在前往英國取經之前,已藏著一個開放女性主義者的心,以致於這些一般認為十分基進的女性主義立場,在敘事者身上卻以十分輕盈的方式呈現(這些問題甚至是基進女性主義也無法輕盈看待的議題),整本愛情所面臨的大課題最終僅化為「持續佔有(設想兩人的未來)」和「曾經擁有(擁抱相愛的當下)」之間的拉鋸。

  那麼,我們該如何看待這種說著中式英文的混雜身體和愛情經驗呢?在我看來,選擇以基進的性別立場投入故事之中,卻又輕盈地碰觸這些性別議題,使它在同性和異性戀的市場都通吃;以中國身體包著英文的外衣時,也無疑同時投射了中國設法西方化(這種西方往往等同於英語化),以及西方設法投入中國的雙重慾望,畢竟,愛情總是關乎慾望的投射和挹注啊!如此一來,這樣的作品是否具有文學性,是否操著「好」英文,不再是重點,重點是,它滿足了雙方都想進入彼此的慾望,同時在英語和華語世界都佔據了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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